《小小的我》:生命久居暗室,未礙明寫春詩
作者:任家欣
這是一部聚焦腦癱患者的現(xiàn)實主義力作,易烊千璽飾演的劉春和,在華語大銀幕上留下了獨一無二的印記。
電影一開頭,路都走不伸展的劉春和一拐一拐地走上了天臺,那雙因為“五慢癥”而一出生就抖動的手艱難地寫下了兩個字:遺囑。
“五慢癥”還有個更廣為人知的俗稱——“腦癱”。
我想他一定不止一次爬上來過這個天臺,也肯定不止一次地想就此結(jié)束“為什么偏偏是我”的生命。所以他能在外婆問他考駕照是不是為了“跑得遠遠的”時,脫口而出“遠,要說遠,跳下去最遠”。
“為什么偏偏是我”這個問題,他問過外婆,問過媽媽爸爸,問過醫(yī)生。
難以想象他是如何說服自己與“為什么偏偏是我”的不公命運和解的,以至于可以在咖啡店面試時一邊微笑著對別有用心的店長說出“腦癱是神經(jīng)性疾病,一種古老的未解之謎”,一邊努力地證明自己不僅是店長需要的普通人,而且還是個記性很好的普通人。
他一次次做著與命運對抗的勇士,卻次次都被擊碎在一件件因為“五慢癥”而不得不被挑挑揀揀、指指點點的小事中。
他比誰都更想好好活。
難過時會不發(fā)一言地鉆進黑色的行李箱,還要緊緊抱著一具骷髏架子不肯撒手。把自己塞進行李箱是一種特別具象化的“剔骨還母”。
在普遍的認知中,人類是離不開社群的群居動物,但劉春和既想要融入社群,以此證明自己是個“人”,又渴求著在人群中不再獨一份的顯眼,不再有人戴著“關(guān)心”的眼鏡試探他是否是個“人”。
所以他很愛跟著外婆混在老年合唱團之中,甚至想和鼓手老刁爭一爭鼓手之位。因為只有老年合唱團的老年人們看向他的目光里寫著“自己人”,而不是被復雜地注視著。
一個飛盤“扔進了”合唱團的編外成員。雅雅的出現(xiàn),給他在無盡黑暗中踽踽掙扎著前行的人生帶來了一個更靠近“完整”的可能性。當他說出“謝謝你問出來這個問題。你看見了嗎,我也是一個正常的二十歲的成年男性,很多人都以為腦癱患者除了吃喝拉撒睡沒有別的需求”時,我是多么震驚于他對一個愛慕的異性的坦白。
又忽然明白,于億萬人之中,劉春和們是最明白自己的“不完整”和“完整”的那一個。外婆用經(jīng)驗教他,成熟的男人要學會撒謊,但劉春和卻和外婆說,成熟的女人要學會對自己誠實。在他的價值觀里,撒謊是不應(yīng)該的,而他恰好很欣賞雅雅的誠實。盡管那“誠實”在我看來或許帶著一些些不禮貌的好奇,但兩個人又都坦坦蕩蕩。
“寫,就是結(jié)果”,是劉春和第一句震撼我的話。因為上一句話是外婆說的,“(投訴信)該寫,但寫了也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做了也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做了也沒有什么用??墒莿⒋汉蛨远ǖ卣J為,只要去做,本身就已經(jīng)是一種結(jié)果。還要什么結(jié)果呢?
只管去做,無問西東。他這樣說,也這樣做。
他想要安慰哭泣的妹妹,卻被不顧剖宮產(chǎn)傷口疼痛也要沖過來護著妹妹的媽媽呵斥著一把推開,連忙將嬰兒抱進懷里耐心安撫著。在這一刻,他見到了他不曾見過的本能的母愛。母親用背影在與他之間生生劃開了一條楚河漢界。
“妹妹會想要我這樣的哥哥嗎?”他又一次在天臺上,問外婆,流著眼淚。我想即便是這樣,他也不曾后悔那一天因為想要安撫而伸向妹妹的友善的手。
后來,那天還沒能碰到妹妹就被媽媽呵退的手,再一次勇敢地牽起了雅雅,面對極速而無聲的拒絕,他在三星堆博物館里寫完了那首想要送給雅雅但再也不能聽她讀完的詩:
你是高聳入云的辰星
我是穿行于孤寂之河的怪人
索橋上的劊子手在扼殺幻夢
河堤傳來的槍聲處決了情欲
我拿著一個破舊的地址
上面說
這孤獨盡頭的山崗能邂逅你最美的模樣
而現(xiàn)在沸騰的心已日漸麻木
我的身體在肉眼可見地蒼老
我即將忘記自己困于這里的時間
每個人或許都背著一座火焰山,會在極度的痛苦之下噴薄出絕佳的靈感。
而在才華之外,我還讀見了他的哀鳴與枯槁。
也是在這一天,劉春和帶著笑容努力拼湊好了不會被外婆發(fā)現(xiàn)的瓣瓣心碎,抱著親手為媽媽做的牛軋?zhí)腔丶?,卻在得知處于哺乳期的媽媽不能吃糖后聽見了朝自己“開槍”的指令,那一顆顆堵塞氣管的牛軋?zhí)呛吞羌垼褪撬疤帥Q”自己的子彈。狼吞虎咽的動作是他決意離世前對愛捉弄人的命運最后的怒吼。
倒在地板上的生死一線間,他看見了一只幼年的小貓,而我看見了幼年的劉春和。
那大概就是他鉆進黑色行李箱的開始,原本也許只是缺愛的幼童想用躲貓貓的方式證明能找到自己的父母對自己的愛,卻在無意之中拉響了令自己心碎的第一支箭。
他在行李箱狹窄的拉縫之間聽見媽媽問爸爸: “如果找不到他了,生活會不會好過點? ”爸爸略帶輕松的語氣說:“那就是另一種人生了?!?/p>
親耳聽見父母對自己存在的否定,無疑是一種極其殘忍的凌遲。是密密麻麻帶鉤的刀刃,一個齒粘一個齒勾連著在剜那顆尚未發(fā)育完全的幼子之心。甚至會在他往后的日子里翻來覆去地滾刀剜,不管那顆心是否已經(jīng)鮮血淋漓。
劉春和這次自戕依然沒能如愿,因為耳畔傳來媽媽的哭泣聲,拉回了盤桓在黑色行李箱里沉睡的他。他該是多么渴望得到媽媽的愛啊,才會在醒來后第一件事是穿越萬語千言也道不盡的委屈,只是顫抖著伸出手摸了摸媽媽的頭。
面對媽媽為他而流的淚水,什么心傷都可以一筆勾銷。
“媽媽,我曾重重地怪過你,可是我也正深深地愛著你?!?/p>
劉春和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個晚上,他和外婆之間的“褲腰帶”隨著那根撕開的快遞袋的拉線一并被剪掉了。
那是只屬于“幺兒”和外婆的夜晚。
一向肆意不羈的外婆眼含熱淚翻著“幺兒”過去二十年里一張張四處求醫(yī)問藥的火車票,高興得又唱又跳,我也忍不住在心里為他吶喊。
在影片的最后,劉春和開車帶外婆出游,將小貓雷震子的骨灰還于天地,把那顆畫給雅雅的彩色松果輕輕放置在高聳的草叢中,而外婆在他“成熟的女人要學會對自己誠實”的理論之間解開了那根系在脖子上幾十年的絲巾。
祝愿劉春和們都可以活成他們想要成為的模樣。生而為人,我們并沒有什么不同。正如劉春和在公交集團的聽證會上所說——“再渺小、再破碎的個體,也都是完整的我。關(guān)于幸福的意義里,應(yīng)該有我們每一個人。”
“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p>
即便微小如“苔”,全世界也只有一個我。
是“我”,就能盛放。人間一趟,生命本就是一萬次的春和景明。(任家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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